Sunday, March 11, 2012

社會的重量﹣《伊朗式分居》觀後感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
電影:伊朗式分居( Jodaeiye Nader az Simin /A Separation) 
編導:Asghar Farhadi


電影的結局很有味道。決定離婚的男女主角為爭奪女兒的撫養權而鬧上法庭,最後雙方同意讓女兒自行決定前路。女兒 Termeh 流着淚做決定,卻不願在父母面前揭曉答案,於是法官要父親 Nadar 與母親 Simin 到法庭外等待裁決,他們只好在走廊乾着急,片尾音樂響起,電影卻在焦燥的沉默中完結。

Termeh  選擇不重要,這答案不重要,或者應該說,這電影已經清晰地交待答案無論選的是 Nadar 還是 Simin,她都不會開心。她的眼淚,就是答案。




電影的開端很有意思。Nadar Simin 為離婚在法庭上爭持不休, Simin 堅持要出國為女兒謀求更好生活,而 Nadar 則希望留在伊朗照顧患有老人痴呆症的父親。法官問 Simin:「為什麼在這裡成長的孩子就不會好﹖難道孩子單親地到外國會比在這裡有父母的好嗎﹖」她語塞。

究竟 Simin 心目中的伊朗是什麼鬼地方呢﹖為什麼她要急着離開呢﹖也許這是編導 Asghar Farhadi 最希望剖析的問題,也是這電影最重要的關懷。

據聞這電影曾經被伊朗政府封殺,但就是因為那法官的一個「為什麼在這裡成長的孩子就不會好」的質問而被解救。可是,這質問似乎並非為伊朗辯護,因為故事的發展對伊朗社會的批判半點也不隱晦,甚至是無比深刻。那質問,不過是批判的序曲。



Nadar Simin 之間的衝突是現代婚姻的問題,特點是由社會擠壓而成,甚至似是社會問題多於感情問題。他們的愛情沒有變質,這段十四年的婚姻仍然充滿關愛,Nadar 會因為妻子的離去而痛哭,Simin 亦會為丈夫的官司無條件地奔波,然而卻因為是否移居美國的分歧而鬧翻。移居問題當然牽涉兩者價值觀的差異,但這同時反映了婚姻被社會問題入侵,形成破裂。現代的婚姻,承擔了社會問題的重量。

在男尊女卑的伊朗,女性在多方面皆缺乏出路,這點在漫畫《我在伊朗長大》(Persepolis)已被深刻地提出過。 Simin 要女兒出國的心情,也許就如《我在伊朗長大》中女主角的母親般,怎樣也要女兒出國做一個自由女人一樣,而這種渴求自由的心態似乎在近二、三十年來都沒有大改變。也許, Simin 出國的決定也有自私成分,因為她在伊朗也沒有出頭的空間(她有在積極進修)。或許是因為這份自私,他才會被法官問至語塞。

出國與否的煩惱只會出現在 Simin 這種中產身上,至少被聘來照顧 Nadar 老父的傭人Razieh 就沒有出國的本錢,於是只好瞞着失業的丈夫出來工作。她每天要清晨五時出門,千里迢迢的到城市工作,而且工資不怎麼理想,情況比香港的悲情城市問題更可悲。對於 Razieh,更可悲的是工作與價值觀有重大衝突,例如要瞞着丈夫打工,替 Nadar 老父換褲或有違伊斯蘭教條等,結果她每天都要應付現實與價值間衝突帶來的挑戰,身心疲累。



Razieh 需要面對的挑戰明顯是普遍的。在現代社會的發展的過程中,女性開始投身社會,她們在家庭的角色懸空,必然會衍生出各樣問題。在這個掙扎的過程中,傳統的家庭價觀念不斷被挑戰,雙方不斷地讓步或容忍,形成不能修補的裂縫。然而,裂縫沒有被修補,社會反而不斷沿着這些裂縫演變。有的人稱這演變為畸形,有的則稱之為進化。某程度上, RaziehSimin 所面對的問題性質相似,前者為現實投身社會,卻要面對一切對婚姻觀念與宗教信仰的挑戰;後者為前景擔憂,於是拼命向美國進發,卻要解決與丈夫的意見分歧與放棄家庭責任等棘手問題。當然,兩者最後的選擇都不同﹣結果前者仍堅守伊斯蘭的教義,後者則決定拋開一切。

再梳理的話, Razieh 代表的是伊斯蘭社會的價值,盡心照顧老父的 Nadar 代表的是伊朗傳統的家庭價值,而 Simin 的則是現代社會的價值,或者近似西方價值。三者有矛盾的地方,亦有可融洽共處的地方,電影中也處處展示和解共生的可能性。不過,只要任何一方走得激進,就只會產生漩渦,必須從中抉擇。

在這個漩渦中掙扎的是年僅十歲的 Termeh (穿鑿地說,這名字與伊朗首都德黑蘭 Tehran 相當相似),而她就像現代的伊朗一樣要在傳統與現代之間抉擇。答案呢﹖無論選的是傳統還是現代,她都不會開心。她的眼淚,就是答案。這結論有點像張之洞為中國提出的「中學為體,西學為用」,僅是一個操作性欠奉的指導方向。


另外,這種社會發展也在擠壓信仰的生存空間,最後雖然事件得到解決,忠於伊斯蘭教義的 Razieh 最後卻慘淡收場,其信仰甚至被 Nadar 利用,這也許是編導另一個重要的關懷。

價值的衝突與分裂令伊朗失去平衡,這是編導對現代伊朗的核心批判,而在他眼中似乎沒有解決方向,只有對後果的預測。在成年人爭吵的過程中, TermehRazieh 的女兒一直都是很要好的玩伴,但到最後,Razieh 的女兒還是仇視着 Termeh 一家﹣如果價值觀衝突帶來的社會問題不解決,仇恨只會一代一代地被繼承下去。

社會問題的重量,下一代的感受永遠最深。電影最深刻的,就是 Termeh 的眼淚與 Razieh 女兒的仇恨目光。


* * * *
《伊朗式分居》是伊朗的低成本作品,探討的是很本土的社會議題。從何時起,這類電影在香港絕跡了,剩下的只有大製作大派頭的警匪片、戰爭片,就連講溫情的《桃姐》都要巨星聯手,邁向國際才能製造話題。為什麼電影藝術就不能透過刻劃社會的問題而備受關注﹖

成功例子當然不是沒有,如《天水圍的日與夜》等,但不淪不類的例子更多,例如《短暫的生命》探討的是香港畸型家庭的問題,但當中卻滲入了不知所謂的裸露鏡頭與誇張失實的警察盤問情節。以前的電影儼如香港的社會史,現在的電影裡已經看不到香港。

就算不是探討社會問題,香港的電影也不能鞏固我們的核心價值。《伊朗式分居》中的 Razieh 堅持的伊斯蘭教義,而伊斯蘭教義(什葉派)正代表了伊朗的核心價值,而香港的呢﹖以前《富貴逼人》、《富貴黃金屋》等電影總像是宣揚香港式的家庭價值與獅子山精神,賀歲片亦如是。現在的電影,我看不到香港的面貌,只有愈來愈多的內地演員。

「核心價值」在香港是極模糊的概念,但我們卻弔詭地認為那是無比清晰的概念。我們對「自由」、「法治」等所謂的共識「核心價值」都是以類似「負向神學」(Negative Theology)的邏輯去了解-要了解什麼「自由」,先要了解什麼是「不自由」。可是,這方法真的可以讓我們真正了解那些「核心價值」嗎﹖最可怕的是,當我們高舉「核心價值」的同時,彷彿這行動本身已經確立了「核心價值」,將一種空虛看待成不能動搖的實體。唐英年的「捍衞核心價值是最核心的核心價值」所示範的就是這種空虛。我相信藝術在確立「核心價值」的漫長歷程中是重要的推動者,也是演繹歷史的重要面向之一。

記得埃及變天之時,不少評論員都表示期待有相關的文藝創作來豐富這段重要的歷史,也記得相關辛亥革命的藝術創作是多麼的貧乏,不禁令我認為香港的「核心價值」空虛是否與不重視藝術的文化有關。也許,在文化沙漠中栽種不了真正的核心價值。 

很希望香港也會有愈來愈多的《伊朗式分居》類電影,讓我們重新面對香港,重塑香港。


email: rchreport@gmail.com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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